www.chinarushang.cn 中國儒商 作者:
西方價值有普世意義,東方價值同樣有普世意義
鳳凰網資訊:未來十年后,東方和西方的文化之間會以什么樣的格局來存在?
杜維明:從文化的角度來看,我覺得將來大概不會只是東西文化的核心價值對話,是更廣的東西南北。所以我說我們的關注點,除了北美和歐洲以外,對印度、拉美、伊斯蘭世界、澳洲等各個地方的核心價值都要關注,我們的參照要擴大,我們要走出一條不同于非東即西這種道路。甚至我還認為現代化過程中間,可以擁有不同的文化形式,也就是現代性之中傳統的塑造力,以前總認為傳統是現代之外;現在發現各種不同的文化傳統對現代性也有一種塑造作用。
東亞儒家文化圈的影響力不完全在經濟,應該是在文化。文化的影響力,是在多元的背景下發揮積極作用。所以儒家可以跟基督教、伊斯蘭教、佛教、自由主義、社會主義之間進行對話,不是和其他大的思潮之間抗衡的關系,而是兼容并包的關系。如果不能夠走到那條路上,它只是變成一種區域的、地方的價值,不可能成為普世價值。要成為普世價值,應該跟現在在世界各地的一些普世價值進行對話。
我認為現在文明之間的對話,最低要求也是最必要的條件,就是儒家的金科玉律——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人和人之間,地方和地方之間,國與國之間,這個可以成為一個重要機制。如果我們的視野比較寬闊,所考慮的問題比較長遠,不僅僅是一個國家的利益問題,而是國際秩序的問題,同時還要是人類的存活問題,也就是生態環保,這些問題都來考慮,都成為我們關照的對象,那我覺得東亞所代表的儒家傳統,它的說服力就不只是限制在東亞,這個說服力也不應該來自有意造作的軟實力,而是應該把發揚它的核心價值作為最重要的工作。
鳳凰網資訊:在您看來,下個十年以及未來更長時間,儒學如何與自由主義結合?
杜維明:在政治方面,我認同自由主義,因為我強調市場經濟、言論自由、法治、民主、個人尊嚴。
在經濟方面,我比較傾向社會主義,因為我認為公平、平等、正義、向弱勢群體傾斜、注重社會的融合和社會的和諧等,而自由主義比較強調競爭。
在文化上面,我是比較傾向不用保守就守成,因為中國傳統文化,包括儒家文化,這是我自己安身立命的文化資源,所以我在文化認同上面,以中國傳統文化、以儒家作為主要的資源。
希望社會越多元化,越能夠走向民主,重視人權,重視自由,在整個社會的正義、公平上照顧弱勢群體。這方面也是我所關懷的。從這方面來說,儒家的傳統和自由主義所代表的一些基本價值可以配合。
可以這樣說,從五四以來,儒家傳統先經過向西化國家學習,也就是學習自由、人權、民主,使得儒家傳統里一些已經過時的東西甚至糟粕能夠徹底轉化;然后再進一步考慮儒家和現代社會互相配合的可能性;再就是能不能通過儒家的人文資源對現代發展過程中所出現弊端做批判性的認識,批判的認識還是一種了解,就是對西方的基本價值要能夠再多了解、認識、引進,算是自己的核心價值,能夠讓它充分體現。
以前的問題是把中國糟粕中的糟粕、儒家糟粕中的糟粕和西方精華中的精華來比較。比如自由、民主、人權,在西方世界還在發展過程當中就認為是代表西方的;而中國譬如說權威主義、專制主義、男性中心主義乃至鴉片,就說是國民性的陰暗面。這洋對比是不行的,現在已經到了一個新時代,是核心價值和核心價值之間深層的文化對話。一方面是西方所代表的自由、民主、人權、法治、個人的尊嚴;另一方面是儒家的仁、義、禮、智、信,包括正義價值、責任的價值、同情的價值、社會和諧的價值、還有法的意義、人與人之間如何融合協調這些價值。這個層面的對話我想現在可以開始了,以前并沒有在一個平等互惠的基礎上對話,把儒家所代表的價值叫做亞洲價值或地方價值,而西方的就是普世價值。現在新的理解,是西方價值扎根在歐美文化中間,有普世意義的價值;儒家的這些基本價值,扎根在東亞特別是中國,也有普世意義的價值。這中間可以互相對話。
儒家思想面臨兩大挑戰
鳳凰網資訊:您覺得下個十年當中,儒學、儒家思想的發展,會不會遇到什么挑戰?
杜維明:我認為會遇到很大的挑戰。
鳳凰網資訊:主要是什么方面?
杜維明:任何一個傳統的發展,我想用樂觀和悲觀恐怕不能夠描述現在的構想。我提到儒學第三期發展的前景,第一期當然就是儒學從曲阜變成中原文化的主流;第二期從中原變成東亞文明的體現;第三期就是能不能走出東亞,面向全球?從這個角度來看,我認為它發展的趨勢是向這方面走。這十年,已經很明顯了,下一個十年這個趨勢可能更明顯。
這并不是樂觀和悲觀的問題,任何一個有生命力的傳統,如果要進一步的發展,它自己的核心價值、它的開放、多元、自我反思、自我批判的能力一定要保持。但儒家很可能被政治化,可能被與儒家核心價值相違背的力量所腐蝕,譬如儒家是非常重視社會和諧的,但是和諧變成協同一致,這是“和”還是“同”?儒家的“和”,差異化非常重要,“和而不同”。完全把“和”的價值機械地消解成“同”,對儒家是一個非常大的沖擊。儒家一直有非常強烈的自我反思能力,乃至對政治、社會批判的能力,甚至抗議的精神。假如說這成為支持現實利益的一種借口,或者作為一種工具,這是很危險的。
另外,現在很明顯大家開始重視儒家的價值,但可能助長狹隘的民族主義,不僅可能會使中國人覺得很自信,而且變成很傲慢,甚至完全把儒家當成軟實力,我認為這也是不健康的。我對軟實力的提法有很多疑慮,軟實力是美國提出的,是對美國在世界的霸權的一種體現,除了軍事、政治、經濟,還要有文化的力量。我覺得下十年,應該是一個多元的、開放的價值觀,我們強調自己的核心價值,同時可以和其他各種不同的、比我們先進的、或是比我們后進的世界共同分享這些核心價值,而不是塑造一種向西方,或者像其他地方純粹挑戰式的軟實力。
我們的視野要更加寬,我們可以成為一個協調的機制。中國有天下的觀念,所以不是完全停留在國家利益,有超越國家利益,甚至可以說超越人類中心的一些基本理想。這些都應該能讓它發揮積極作用。
鳳凰網資訊:中國改革開放的過程也是中國現代化的過程。下一個十年,中國現代化的步子可能會加快,很難慢下來。在儒學與中國的現代化之間,會不會存在一些本質上的沖突?
杜維明:這是很好的問題。我現在在講全球化,但這個全球化和現代化、西化,也有不同的地方,特別是這個文化全球化,它和文化的多樣性是有密切關系的。而且文化的全球化和區域化、地方化,也是可以連接的。因為文化的全球化可以和各個不同地區的實際情況相結合,形成一種文化多樣性的發展。從這方面看,儒家能夠起到非常積極的作用。因為它自己經過了好多代的自我更新、批判、發展,能夠獨立提供它的文化能力,所以不僅對于現代化、倫理智慧、精神價值,對全面的全球化,文化的全球化也都有著非常積極的作用。現在,我們在現代化過程中也碰到了一些困境:隨著市場經濟的突破,使得社會各個不同的領域,都被市場經濟所滲透了,成為了一個市場的社會,這實際是很不好的情況。這個市場的力量滲透使得社會滑坡了,特別是導致了誠信喪失這個問題。
儒家作為一個覆蓋面寬廣,整合也比較深層次的人文思想,對市場經濟所導致的物質主義、消費主義等負面因素,可以一方面進行反思,另一方面進行全面地批判。當前社會比較浮躁,它就能對現在中華民族的心靈起凈化作用,這和佛教、道教作用是一樣的。又因為它提倡入世,所以它可以有一種轉化,不會因為外在市場、政治的干擾以后,喪失掉進一步發展的力度。
鳳凰網資訊:剛剛您講到心靈精神的凈化作用,現在也有很多人感慨中國可能缺乏一個清晰的公共價值,您覺得今后十年,這方面有可能會取得一點進展嗎?
杜維明:我覺得這個可能性很大。民主化的過程就是公共領域的擴大,公共領域的擴大,就是說各個領域包括政治、學術、企業、媒體、各種社會組織,都可以發揮積極作用。每一個地方都可能出現一批具有良知、理性的公共知識分子,從多元發展的角度來看,大家討論辯論的機制越來越完備,而且是有責任地討論政策、國家世界的重大問題,政策的形成和大家的討論有很大關系。公共領域的出現,公共價值的探討,當然一定要負責任,要和媒體的炒作、互聯網上一些不負責任的言論有很大的不同。很明顯,這種力量正在形成。
但同時我們也在擔憂權和錢緊密的聯系,使得社會出現了極端的不平等、極端的貧富分化。雖然在經濟發展上整體來看氣勢如虹,但從人均所得來看,我們還是相當窮困的。這樣一個情況,公共理性,可以通過各種負責任的渠道使得公共價值能夠開閥。
鳳凰網資訊:現在也有這樣的說法,就是我們的物質生活提高了,但是精神價值好象有淪落。就是物質與精神之間,怎么樣能夠找到平衡?
杜維明:現在我們在經濟發展和心態平衡中間的選擇,非常值得重視。從比較長遠來看,為了中國人的福祉、所有人的福祉來設想,有四個側面必須同時注意:一是每一個個人的身心健康問題;二是個人和社會之間的健康互動問題,一個核心的課題就是家庭,還有人的素質培養,也就是基本的教育;三是人類和自然的關系;四,從精神價值說,還有人心和天道的關系,就是人的終極關懷。四方面必須同時進行,同時考慮。
鳳凰網資訊:您看來下一個十年以后,中國有沒有向外輸出價值觀的可能和條件?
杜維明:其實我們現在已經有了這個條件,而且可能也很明確。現在當然是一個初級階段,孔子學院只是一個初愿,假如孔子學院能從漢語教學提升至文化乃至哲學和價值的討論,而不是一個狹隘的發展軟實力的方式,更不是具有特殊政治色彩的擴大影響的方式,可能會更有影響力并被分享。
另外在對現代西方所碰到的重大問題進行批判時,如果中國的知識界、媒體、政府等各行業,能夠和西方的知識界進行對話,這些對話不應該局限于貿易、金融等技術層次,還應該把不同的核心價值、人類面臨的存活問題列入議程。我們的知識界能否積極參加這些討論?現階段看來有點擔心,因為在這種討論中,中國的聲音、亞洲人的聲音還是非常薄弱的,因為我們也沒有主動自覺地向這方面發展,總是限制在一種政治、經濟層面。這不是真正的對話,也不是真正的核心價值的共同探討。
鳳凰網資訊:不同文明之間的沖突,還是有可能通過對話來解決,是嗎?尤其對中國來說?
杜維明:是這樣,通過對話來解決沖突,有的時候過分理想化了,過分浪漫;但是沒有對話,沖突的出現是非常可怕的,為了避免矛盾沖突所帶來的災害,對話是非常必要的。對話本身是不是一定能夠達到和諧?很難說。但是對話是必要的。
儒學是中國和平崛起的核心價值而不僅僅是軟實力
鳳凰網資訊:中國和平崛起,但一些東南亞國家對中國這樣一個不確定性力量的崛起仍有憂慮。在未來十年,儒學能不能幫助中國找到一條比較和平的,同時讓其他國家放心的崛起之路?
杜維明:如果你看屬于文化中國的幾個文明,可以發現幾個特色。首先它們都是學習型的文明,日本、韓國、越南,包括中國在內,都是樂于與外界對話的文明,同時也比較寬容,各種不同的宗教,各種不同的價值,能夠和平共存,能夠有一種包容的氣象。而亞細安國家(東盟各國)的運作機制,也受到印尼爪哇文化的影響,所以亞細安是非常成功的一個地域化的情況,所以我覺得中國,特別是文化中國所代表的這一地區,也有很豐富的精神資源。從人的觀念來出發,它具有包容的氣象,包括公益、同情、責任、互信這些基本價值,特別是由于東南亞發展的非常快,總能感覺到一種再自信的傾向。但是你不能夠把儒家的文化工具化,作為一種軟實力來應對沖突,你要把這些核心價值當做自己的內在價值。我們確實相信,將來國際社會的重組要依靠這些我們在傳統上起著非常重要的作用,將來也可能起到重要作用的資源。一方面我們對自己的文化傳統核心價值有信心,另外我們要把它付諸實施,不僅僅是把它當做一個簡單的工具,我想這是一個前提。
鳳凰網資訊:回到一個歷史方面的問題,從歷史發展的一個坐標來看,您覺得當前的中國與今后的十年,在歷史坐標上居于一個什么樣的位置?
杜維明:我覺得這段時間非常關鍵。因為從鴉片戰爭到改革開放,中華民族一直在屈辱、悲憤地忍受著很多外在壓力,卻感覺到無能為力。目前,經濟上面出現了新的動力,盡管也碰到很多內在的困難,但畢竟是為文化的發展創造了條件。中國文化在中國和平崛起的過程中,也起了很多積極的作用。下一步就是逐步地建立這個文化平臺。如果這個平臺能夠建立,我想可能從鴉片戰爭以來,是第一次又能夠和傳統中國,特別是天朝禮儀大國的精神命脈重新接起來。前一段時間唐君毅先生說是“花果飄零”,現在就有了“靈根自植”的可能。我想,如果我們往前看,這個可能性是絕對有的。
文化認同的形成需要公共領域的探討
鳳凰網資訊:您現在對中國的哪些問題比較關注?
杜維明:基本上是文化認同問題,因為中國的經濟在發展,政治夜開始有影響力,但我們想傳播到世界的信息是什么?我們自己文化的凝聚力是什么?這仍是個問題。我就很希望它是開放的、多元的,而不是狹隘的、國內的。比如像社會主義,自由主義,儒家的人文精神這幾方面,如何能夠通過一個公共的領域來探討,來對話,來發展出一種共識。這個共識,不僅僅是在知識精英中,而且在各個不同的領域中間都能發揮它的積極作用。
鳳凰網資訊:您對于當前的中國最大的擔心還是在文化認同這個方面嗎?
杜維明:文化認同固然是我的關切,但我更大的擔心還是市場經濟所導致市場化的出現上。誠信問題、法律制度、以及太多的潛規則,這些都會使中國在經濟面受到很大沖擊。比如說,法律制度不能建構,經濟的進一步發展就會有很大的困難,在文化上面當然也會受到非常大的創傷。每個人都有每個人不同的專業和專注點,我所關注的問題是文化認同,以及中國文化能夠向世界傳播什么樣的信息,怎樣進行文明對話,怎樣使得文化中國間的互動能越來越健康,越來越頻繁。
鳳凰網資訊:您是不是也擔心市場經濟會在下一個十年對中國的傳統文化形成特別大的沖擊或者是挑戰?
杜維明:假如市場經濟的本身是創造財富,可以開發很多的資源、很多的動力,那么這對文化的發展,絕對有很大的好處,也能提供很多發展空間。但是當市場經濟改變了整個社會,讓我們的社會成為了市場社會時,那就是大災難,文化也會受到非常大的干擾。
鳳凰網資訊:您對這方面會有什么樣的建議?
杜維明:你剛才前面也提到公共領域的擴大,公共價值的涌現,或者通過負責任的言論討論與辯論對話,使政治在形成的過程中,越來越全面,越來越開放,越來越有長遠規劃,而不是著眼于短期效應,這是最好的一條路,這也是在某種意義上的民主化進程,這個可能性我覺得是有的。
鳳凰網資訊:最后一個問題,想知道你理想中的,或者夢想中的中國是什么樣的?
杜維明:我夢想中的中國,是一個精神文明的大國。精神文明的大國,是建在人民的富強、康樂的基礎上,第一我們要成功,我們要站起來,第二我們要追求意義,追求核心價值。通過這種方式,我們要推已及人,利已利人,我們自己能夠發展,我們也希望比我們更糟的地區能夠發展。在世界層面上,我們不僅要對中國,對東亞要有責任感,應該對世界有責任感,乃至于對人類有責任感。人類要突破人類中心主義,才能夠對我們現在所生存的地球作出積極貢獻。中國要作所謂精神文明的大國,那么走出的這條路就不是只有中國人能走,而是世界上所有人都能分享。人類現在最危險的大問題,就是存活問題,這條寬廣的人文精神之路,能為人類找到一種新的歸宿。儒家全面、深刻、能夠整合的人文精神,會成為各個不同民族的參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