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ww.chinarushang.cn 中國儒商 作者:汪林
編者按:錢遜,1933年生,江蘇省無錫人。清華大學思想文化研究所教授。1952年畢業于清華大學。主要研究先秦儒學、中國古代人生哲學。現任中華孔子學會副會長, 國際儒學聯合會、中華炎黃文化研究會、中國孔子基金會理事。著有《論語淺解》、《先秦儒學》、《中國古代人生哲學》、《推陳出新——傳統文化在現代的發展》等。
記者:看到您關于《論語》中處世智慧方面的詮釋,深受啟發,您能否談談對處世智慧的看法?
錢遜﹕《論語》是傳統文化的根基,不但影響了我們民族的精神,還塑造了中國人的生活方式、價值觀和情感。現在經常講的民族精神,是以愛國主義為核心。“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是儒學所提倡的最根本的人生價值觀。“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這些仁人志士留下的名言,都在說明人要有一定的精神品質,要把精神生命的追求放在第一位。而這些精神、思想的源頭都在《論語》。
學《論語》,中心目的是學做人,而非學知識。其實,一種文化發展到一定階段都會遇到一些困境,人類會重新回到源頭發掘一些“萌芽”因素來嫁接和解決繼續發展的問題,比如歐洲的文藝復興。現在大家感覺社會道德滑坡、功利主義等現象,部分原因就是我們對經典的學習中斷了太長時間,而最好的解決方法就是從讀《論語》入手,從“義、群、和、禮、恥”五個核心價值來學做人。
記者:我國傳統文化中“義、群、和、禮、恥”五個核心價值觀主要特點是什么?如何將中華文化的優勢真正落實到現實社會中,增強民族凝聚力呢?
錢遜﹕中華文化的核心是講做人,而為人之道的核心要求,可以歸結為五點:義、群、和、禮、恥;用現代化與來說,就是崇德、樂(藥)群、貴和、守禮、有恥。可以說,這五點就是中華文化的核心價值。西方的價值觀是“物質利益至上,個人至上”,就是以追求個人最大的物質利益為最高價值觀。然而,中國傳統的主流價值觀是與之相反的,具體說有:
第一個方面,叫“義”,或者叫“崇德”。“義”,回答的是物質生命和和精神生命的關系。人要擺脫禽獸的境界,成為堂堂正正的人,就要“義以為上”,把精神生活的追求放在物質生活追求之上,以精神生命的追求引導、節制物質生活的欲求。這是成為真正的人的根本要求、為人之道的第一要義。踐行這一點,有見義勇為、見利思義、舍生取義這樣由淺入深的不同層次的具體要求。
第二個方面,叫“群”,或者叫“公”、“樂群”。群(公),是回答群己關系,即個人和群體的關系。人是社會性的,生活在社會群體中。人既是獨立的個體,又是群體的一分子。群的價值,就是把個人作為群體的一分子;個人發展和社會、民族、國家發展統一;在群體的發展中求個人的發展,同時也盡個人對群體的一份責任。可稱之為“群己統一”。人生在世,生活在群體中,便擔負著對群體的責任。人生價值,由個人身后百姓的評價來衡量。能對群體發展有貢獻,得百姓承認,為后世所稱道、紀念,造福于后世,這就把個人的生命融入了群體發展的大生命,使個人的生命得以在歷史中永存。群己統一,這是個人人生價值之所在。“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追求在歷史中永垂不朽,是中國人這種人生價值觀的反映。
“義”和“群”是中國傳統文化最核心的價值與精神。這兩者是互相聯系的。如果只追求利益,必然不會顧慮群體;如果熱心于群體,熱心于為社會、為大家服務,這一行為本身就是把“義”放在第一位的表現。這兩者合在一起的表現就是“以天下為己任”,必要的時候甚至能夠“殺身成仁”、“舍生取義”,最后“死而后已”,集中代表了中
坦桑尼亞前總統姆卡帕說:當代的世界是“處處爭端,人人為己,頌贊自我主義,只顧經濟利益而違背道德準則的世界”,“利己主義和貪欲仍在不斷地加重人民之間、國家之間的不平等,長此以往便會引發世界各地的沖突。”香港中文大學校長沈祖堯說:“這是一個個人主義抬頭的時代。這是一個利益在前,道德在后的時代”。這是嚴重危害和平和發展,以至威脅人類生存的突出因素。而中華文化所倡導的崇德樂群的價值觀,蘊含著可以解決我們社會上的弊病的良方。
傳統文化還有第三點,應該是“和”。《論語》說,“禮之用,和為貴”,“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前句是根本的價值觀,后句是待人做事的根本態度;總的是在承認差別的基礎上求各得其所。以和為貴不是單純的美好愿望,是以對宇宙的根本認識為基礎而提出的根本價值觀。二千多年前,中國人就提出了“和實生物”的觀點。指出宇宙萬物都是不同成分和因素和諧共存的統一體。從自然到人類社會,從家庭、社區、社會、國家、國際,以至生態,都是如此。世界是和的世界;萬物以和為基礎,存在于和的狀態中。中華文化的貴和思想,也指出了處理沖突和危機的方向。單邊主義,暴力恐怖威脅、經濟制裁,以至戰爭等等,只能加劇矛盾沖突。只有承認差別,互相尊重,平等協商,求同存異,合作共贏,各得其所,才是解決沖突、促進和平發展的正確途徑。
傳統文化的第四個方面,叫“禮”。中國人講禮。前面所講的一切價值和精神落實到日常言行中,必須得有規范。中國有句老話,叫“不以規矩,不能成方圓”,沒有規矩就做不成事情。前面所講三點要落實到行動中,在中國就是要靠禮的規范。這也是中國所特有的,西方人主要靠“法”。“法”是由上而下制定,主要特點是依靠強力的約束,犯法就有法來罰。“禮”是靠每個人的自覺,也在于社會風氣以及輿論導引,基本是自律的形式。違背了“禮”,不是受到外在懲罰,而是受到良心的譴責,受到社會習俗的約束。“禮”在古代具有一個包羅萬象的、涵蓋整個社會的體系,大至社會制度,小至社會習俗。其實“禮”反映了一種和諧的社會關系,關系理順了,社會才能穩定。當然現代社會光靠“禮”不夠,最基本的還是要依法治國。
第五個方面,叫“恥”。這也反映了中國傳統文化的一個特點。《論語》中孔子弟子問孔子,怎樣才能作為一個士?孔子第一句話就是,“行己有恥”,即做事要有羞恥心,要有底線,要知道有所不為。從個人修養上來講,這是非常基本的一點。講“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顧炎武說,圣人之道是什么?他概括了八字——博學于文,行己有恥——好好學經典,并落實到自己行為修養上。管子講,“禮義廉恥,國之四維,四維不張,國乃滅亡”,這反映了中國傳統文化及其思想的一個特點。
西方的文明建立在基督教基礎上,靠上帝來約束,在這種信仰基礎上建立它的道德。中國人自己的約束在哪兒?就在“行己有恥”上,有了羞恥心,就會知道哪些能做,哪些不能做,哪些一旦做了就會喪失做人的資格。中國人講究憑良心辦事,這種自我約束能力是完全發自內心的,而不是靠外在的力量。2000多年以前,中國就已形成這樣一種精神,完全遵從道德的自律。且看《左傳》上所載“季札掛劍”的故事:延陵季札出使晉國,路過徐國,發現
這五要素在今天來講是中國文化的基本精神,都體現在我們的歷史上。建設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要考慮到把這些要素納入進去。這樣,我們的核心價值觀就帶有中國文化的特色。
記者:在目前日益全球化的形勢下﹐面對越來越多的西方文化和其它各民族的文化輸入﹐我們重提重視“國學”思想。應該怎樣對待我們的“國學”呢?
錢遜﹕“國學”現在有很多不同的解釋﹐這也是一個學術上的問題﹐可以討論。我只是想從比較實際的方面來說﹐國學基本上就指中國傳統的學術文化。
現在全盤否定中華傳統文化的言論不多了。一種頗有代表性的觀點是說,傳統文化“真理與謬誤雜陳其中。既有精華性的東西,也有糟粕性的東西”。這樣講暗含著否定中華文化的前提:中華傳統文化整體上已經不能適應現代社會需要了,只有其中某些成分、元素,還可以作為思想資料為今天所用。按照這樣的思路,固然我們可以“找出”若干條中華文化中“有用的”思想內容,但是如果只是這樣,找得再多,也只能是一堆支離零散的格言警句,難以成為完整的文化思想體系;這就自覺不自覺地消解了傳統文化。
習近平指出:“文明特別是思想文化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靈魂。無論是哪一個國家、哪一個民族,如果不珍惜自己的思想文化,丟掉了思想文化這個靈魂,這個國家、這個民族是立不起來的。靈魂是不能分成好的和壞的兩部分,把好的拿來,壞的丟掉的。過于這個問題,半個多世紀前
普遍性的內容總是與時代性的要求聯系在一起,存在于時代性的形態之中,通過其時代性的具體內容而表現;正是在特殊性的具體表現中,蘊涵著普遍性的精神和原則。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是我們民族精神的重要內容,由此而有愛國的傳統,出現過屈原、蘇武、岳飛、文天祥、林則徐等英雄人物。而他們的愛國都有著不同的時代內容,都是為了維護當時的王朝和國家,這是其時代性。而我們民族的愛國傳統,正是體現在這些志士和英雄身上;否定了他們,也就否定了我們民族的愛國傳統。所以,普遍性的和特殊性是傳統文化的兩個方面,而不是傳統文化的兩個部分。去其糟粕取其精華不是簡單地挑揀分類,而是要對傳統進行分析,從其時代性的具體形態中,剝離出其具普遍性的成分,從而拋棄其形式,救出其內容。
記者:在國學中﹐儒學是非常重要的一部分。現在文化學術界對儒學的復興有著種種的看法﹐您是怎樣看待“儒學現代意義”的﹖
錢遜﹕我想說,“復興”不是回到過去。復興的意思是說民族發展﹑文化發展,這是一個規律性的東西。我們在發展過程中﹐有好的時候﹐也可能有低谷。復興就是進入低谷以后﹐從低谷里翻身向上﹐取得一種新的大的發展。我們的文化現在處在這樣的階段。
儒學從本質來講﹐不是一個政治統治學說﹐而是講做人的一套學問。《論語》的核心思想就講做人﹑講修身為本。現在人們比較熟悉的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但是《大學》后面有一句話﹐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不管齊家﹑治國﹑平天下﹐從天子到老百姓都要修身﹐這是儒家的核心理念。今天我們要講儒學復興﹐主要的是要講這個。儒學這套關于做人的學問﹐已經滲透到整個民族文化中了。整個中國民族的生活方式﹑精神內容﹐就是以儒學為主要內容。民族精神思想基礎在哪里﹖在儒學思想里。我剛才講一個是義的問題﹐一個是公的問題﹐就是要把精神追求放在第一位﹑把個人放在群體中間。在現實中落實下來,就是以天下為己任﹐一個人的發展不僅是個人生活得好就好。今天我們主要從這個角度來提倡,解決一個民族共有的精神家園。這幾年各個地方找我做講座﹐我都用“讀《論語》學做人” 這樣的題目。有人一提到讀《論語》﹐就先說“半部《論語》治天下”。其實,我們讀《論語》首先不是治天下的﹐而是先學做人。
記者﹕現在國學教育越來越熱了﹐方式也多種多樣。您是怎樣看待目前“國學教育”熱潮和現狀的﹖
錢遜﹕國學教育總的來說是一個好事。現在四十歲以下、甚至五十歲以下的人﹐對自己文化了解太少了。從這個角度看國學教育﹐應該大大加強。總的來說﹐國學教育需要提倡﹑需要加強。只是現在沒人能夠提出一套比較適合當代﹑適合需要的具體做法和方案。古代雖然有很多經驗﹐但是我們不能完全照搬。在現在的社會條件下怎么樣做才是最好呢﹖這就需要百花齊放。大家去嘗試﹑去實驗﹑去總結﹐這是一個正常現象。所以﹐在不違背大的原則下﹐可以有不同意見﹐要寬容些﹐允許它存在。更重要的是,大家能夠用一個虛心的態度﹐除了自己的事業﹐也注意吸取人家的長處。你可以討論﹑可以談論別人的做法﹐但是不能說人家不好就要“下課”。
記者﹕錢老,您研究中國傳統文化,在馬列主義講臺上一站就是20多年,如何理解這兩者之間的關系?
錢遜:馬克思主義和傳統文化并非對立的,而是互補的。對待傳統文化的問題,實際上就是我們的文化立足于什么基礎上繼續往前走的問題。100多年來,對中西文化關系有過頗多爭論,爭論的實質就是我們的文化走什么道路的問題——是在幾千年傳統文化基礎上往前走,還是要另辟新路?我的答案是,一個民族的文化只能在它自己的基礎上不斷發展,不斷升華,不斷更新。
我30年學馬列、教馬列,又回到傳統文化上,是不是就拋棄馬克思主義了?其實不是這樣的。馬克思主義和傳統文化并非對立,應該把二者相結合。所以我對我一生這兩段,都不后悔,都不否定。從哲學的角度上來說,我將人類面對的問題分為三個方面:一是認識和改造自然,二是認識和改造社會,三是認識人生和安身立命。馬克思主義主要回答第二個問題,儒學主要回答第三個問題,這樣二者就形成了互補的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