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喻軍
有一段時間,極喜愛李叔同的書法,特別是他出家中后期的經偈書法,脫盡一般書法創作的筆墨程式、點畫要求,達到神通玄妙、物我皆忘的平淡之境。東坡居士云:“絢爛至極,歸于平淡”,這份“平淡”,宛如清風朗月、一泓止水,它沖淡淵穆,煙火全消。不是個人素養和禪定功夫達到很高境界的人,斷難企及。
以后又細讀了好幾種版本的李叔同傳記,包括他個人的詩文尺牘、藝術論述等等,常常掩卷慨嘆,或坐在那里一陣發呆。李叔同此人,在近代文藝史和佛教史上,是一種難以忽略的存在,而且這種存在作為一種獨特的精神現象,十分有力地構成了對世間心靈層面的沖擊。但我卻遲遲沒有動筆寫一點感想文字。雖然他多才多藝,在話劇、現代美術、音樂、篆刻諸領域都屬近代中國文藝的開山人物;且出家以后,他作為弘一法師刻苦修行,終成佛教南山律的第十一代世祖,值得寫的地方當然有很多,但正因為此,切入點便不易找到。
直到最近,我特地去了一次李叔同當年出家的杭州虎跑寺,拜謁了他的舍利塔和紀念館,回滬以后又生了一場病,幾日得以躺在床上,什么都不能做,卻有利于思緒的展開,漸漸地,我似乎有了下筆的沖動,明了了我所要寫的并非其他,而恰恰是李叔同這個人本身。
豐子愷說:“像弘一法師那樣十分像人的人,古往今來,十分少有”
李叔同的弟子、也是我十分欽佩的已故藝術家豐子愷先生,以對李叔同的深刻了解,和情同父子般的深厚交往,曾這樣評價他的恩師:“他是一個十分像人的人。”豐子愷還說,“凡做人,當初,其本心未始不想做一個十分像人的人,但到后來,為環境、習慣、物欲、妄念等所阻礙,往往不能做得十分像人。其中九分像人、八分像人的,在這世間已很偉大,七分像人、六分像人的,也已值得贊譽;就是五分像人的,在最近的社會里也已經是難得的‘上流人’了。像弘一法師那樣十分像人的人,古往今來,十分少有。”
李叔同出家前,在杭州的浙江第一師范學校擔任美術和音樂老師。且看當時的幾位學生日后是如何評價他的:“弘一師的誨人,不說話,主行‘不言之教’,凡受過他的教誨的人,大概都可以感到。雖然平時十分頑皮的,一見了他,或一入了他的教室,便自然而然地嚴肅恭敬起來,但他對學生并不嚴厲,卻是非常和藹可親,這真可以說是人格的感化了。”“在我們老師中,李叔同先生最不會使我們忘記。他從來沒有怒容,總是輕輕地像母親一般吩咐我們。”他的同事夏丏尊也曾說到:“他的力量,全由誠敬中發出,我們只好佩服他,不能學他。”夏丏尊認為,李叔同的誠敬,實與他“儒家式的修養”密不可分。
再舉一例:李叔同的另一位學生、后來成為著名音樂教育家的劉質平,從浙一師畢業后留學日本,后來留學經費出了問題,急得差點在日本自殺。此事被李叔同知道后,不惜違反他一貫的做人原則,找各種關系求助但均告無果,李叔同隨即作出一個決定:從自己的薪水中每月抽出一部分資助劉質平。當時李叔同的薪水是105元,還要照顧天津、上海兩地的家人,于是他將之分成了四份:上海家庭40元、天津家人25元、自己和劉質平各20元。為讓劉質平安心學習,他還特意寫了封信給他,申明三點:一、這是基于師生情誼的饋贈,并非借貸,將來不必還;二、不得將贈款之事告訴第三者,對自己家人萬不可提及;三、資助期限至劉質平畢業為止。令人感動的是,李叔同原本已經擬定了出家的日期,但為了劉質平的學費,只得推遲,繼續在“浙一師”執教,以確保劉質平渡過最后的難關。這是一名行將遁入空門的師者,對已經畢業的學生所表現出的一份深厚的世俗情。
請原諒我不得不引用這些文字和史實,因為李叔同的“十分像人”,唯有親歷者方能有切身的感受,而我們所能從心底里發出的,唯有深深的羨慕和遺憾。羨慕的是,他們曾如此有幸地生活在李叔同的身邊,感受他潤物細無聲的精神人格和不言之教;遺憾的是我們失去了太多可供溫存的傳統價值,人們在精神的損耗和外部世界的追逐中,無暇顧及“還有幾分像人”的本心追問,因為直達本心的通路幾近被物欲和私欲遮蔽。故而李叔同式的明心見性,更有如月光般澄澈明凈,令人難以忘懷。
不為貪慕虛名者援筆,卻對普通有緣人禮敬
李叔同的節操修養,在他出家后自然化成了修行的助力,尤其體現在他的持戒甚嚴上。他已然從當初的富家子弟、青年俊才,變成了一名真正的苦行僧。也許我們還得舉幾個例子來加以佐證。
他的昔日同事、終身好友夏丏尊,曾邀請弘一法師去家鄉上虞做客,并安排他在自己執教的春暉中學一間宿舍里住下。當弘一法師打開鋪蓋卷,用一條破席子鋪在床上,攤開舊被褥,再把幾件僧衣折疊起來當枕頭,然后取出一條又黑又破的毛巾去湖邊擦臉,夏丏尊忍不住了,提出為弘一法師換一條新毛巾。弘一法師卻說:“哪里,還受用著哩,不必換。”第二天近午時,夏丏尊著人送來一碗米飯和兩碗蔬菜,見弘一法師吃得津津有味,甘之如飴,仿佛正享受著什么美食大餐似的,使夏丏尊幾乎流下慚愧的淚水。他百感交集,眼見得在弘一法師那里,世間無一樣不美好,無一樣不受用,而身為紅塵中人,卻時常心煩意亂,百般煩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