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ww.chinarushang.cn 中國儒商 作者:張海晏
作者: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 張海晏
在明末清初的早期啟蒙思潮中,顏元、李塨開創(chuàng)的實學學派可謂獨樹一幟、別具一格。顏李學派反對“心口懸空之道,紙墨虛華之學”(《習齋記余》卷三),注重“實用”“實事”“實政”“實征”“實功”“實得”“實踐”和“實學”,是其一以貫之的思想風貌和思想特質。在這一長串冠以“實”字的流行語匯中,“實學”一詞最具概括力,在他們的著述中屢有所見,如“空言相結之不固,不如實學之相交者深乎”(《存學編》卷二),“只因實學既失,二千年來,只在口頭取勝,紙上爭長”(《存學編》卷三),“實學不明,言雖精,書雖備,于世何功,于道何補”(《存學編》卷三)。在顏、李那里,“實學”又謂“真學”“正學”“圣學”,與之相對立的是“虛學”,亦被稱作“偽學”“異端”“泡影學問”和“紙上學問”。
顏元38歲時在寫給江南經(jīng)世大儒陸世儀的信中,講明自己的學說宗旨,言及“實文”“實行”“實體”“實用”“實績”諸概念,提倡“率皆實文、實行、實體、實用,卒為天地造實績,而民以安,物以阜”(《上太倉陸桴亭先生書》,《存學編》卷一)。學界討論顏元思想時多言及于此,但少有詳析其意者。其實,這組概念正是“實學”理念在不同理論維度和意義層面的展開,對于把握顏李學派的實學意涵,殊為重要。
一
顏元、李塨倡導的“實文”,即指古之所謂禮、樂、兵、農等對國計民生、社會發(fā)展有實際用處的知識技能。顏元說:“蓋《詩》《書》六藝以及兵農、水火在天地間燦著者,皆文也,皆所當學之也。”(《存學編》卷二)李塨說:“古人之學,禮、樂、兵、農,可以修身,可以致用,經(jīng)世濟民,皆在于斯,是所謂學也。”(《存學篇序》)
在他們看來,《六經(jīng)》文本乃是古之先賢用來記載六德、六行、六藝及三事、六府之道的。所謂“六德”即智、仁、圣、義、忠、和,“六行”即孝、友、睦、淵、任、卹,“六藝”即禮、樂、射、御、書、數(shù)。而“三事”即正德、利用、厚生,顏元將其與六德、六行、六藝相對應,說:“六德即堯、舜所為正德也,六行即堯、舜所為厚生也,六藝即堯、舜所為利用也。”(《習齋記余》卷三)至于“六府”,乃指水、火、金、木、土、谷。李塨《瘳忘編》認為“六府三事,此萬世親民之至道也”,并分別解說:“言水,則凡溝洫漕挽,治河防海,水戰(zhàn)藏冰,醝榷諸事統(tǒng)之矣;言火,則凡焚山燒荒,火器火戰(zhàn),與夫禁火改火諸燮理之法統(tǒng)之矣;言金,則凡冶鑄泉貨,修兵講武,大司馬之法統(tǒng)之矣;言木,則凡冬官所職,虞人所掌,若后世茶榷抽分諸事統(tǒng)之矣;言土,則凡體國經(jīng)野,辨五土之性,治九州之宜,井田封建,山河城池諸地理之學統(tǒng)之矣;言谷,則凡后稷之所經(jīng)營……屯田貴粟實邊足餉諸農政統(tǒng)之矣。”
在顏元、李塨眼里,秦漢以降的空疏學問,明虛理、記空言、尚浮文,使得人心不古,世風日下,社會危機重重。顏元將歷史的演變概括為務虛的“文墨世界”與崇實的“事物世界”之間的對立轉化。他指出,文盛而衰,物極必反,一是由文而質、返虛為實的良性轉換,一是返于災難性、破壞性的蔽野。顏元開出的醫(yī)治良方是“彼以其虛,我以其實”(《存學編》卷一),“以實藥其空,以動濟其靜”(《存人編》卷一)。顏元晚年主教廣平府肥鄉(xiāng)縣的漳南書院,把書院教學宗旨定為“寧粗而實,勿妄而虛”,教習禮、樂、書、數(shù)、天文、地理、兵法、歷史、詩文、水學、火學和工學等眾多實用知識和技能。這些均屬其“實文”的范圍。
二
所謂“實行”,是就教學的方式和目的而言,指身體力行、習行踐履、躬行實踐。顏元指出,學不應耽于“談天說性”、講學著書,只在心口之間、口耳之間傳遞,要落實到行動,在習行中學,學成與否在于能否實行,學而不行,不成其為學。他說:“人之為學,心中思想,口內談論,盡有百千義理,不如身上行一理之為實也”,“讀書無他道,只須在‘行’字著力”(《顏習齋先生言行錄》卷上),“學而不能成其業(yè),用而不能行其學,則非學矣”(《存學編》卷四),“夫講解千卷,何如習行一二也”,“二千年紙上有《四書》《五經(jīng)》,口上有《四書》《五經(jīng)》,吾人身家、朝廷政事、海域邊疆上全不見《四書》《五經(jīng)》也。”(《習齋記余》卷六)
顏元以學琴為例,說書猶琴譜也,爛熟琴譜,講解分明,也不叫學琴;而歌得其調,撫嫻其指,弦求中音,征求中節(jié),方是學琴之正道。他又以醫(yī)為例,說傳世的醫(yī)學典籍是用來明醫(yī)理的,而要療疾救世、治病救人,則須診脈、制藥、針灸、摩砭等操作。
顏元奮志習行,力戒空浮,人到中年將家塾“思古齋”更名為“習齋”。因其書屋名曰“習齋”,故世人尊稱習齋先生。當代學者將顏元偏愛的“習”字解讀為五義:其一,實踐的意義;其二,證驗的意義;其三,改造自然與社會的意義;其四,自強不息的意義;其五,功用的意義。(侯外廬:《中國思想通史》第五卷,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369—372頁)
在道德實踐上,顏元平生最恨那種“好言人短及伺人陰”的偽君子,說其“萬卷詩書,只作名利引子”(《存人編》卷二)。他強調:“內不欺心,外不欺人,學那勿欺君子。說些實話,行些實事,做個老實頭兒。”(《習齋記余》卷五)他父親為蠡縣朱家養(yǎng)子,故其幼年冒姓朱氏。三歲時滿洲兵入關侵掠,其父被擄,母遂改嫁。他二十多歲方知實情,改還本姓。五十歲后出關尋父,歷盡坎坷,困苦難狀,經(jīng)一年余,負亡父遺骸千里歸葬,盡了傳統(tǒng)社會一個孝子應盡的孝道。臨近五十的顏元,為延續(xù)子嗣,買女為側室,然該女既癡且顛,遂知為媒人所欺。后退人索金,該女旋被媒人轉賣他人。弟子李塨聞訊面陳其非,顏元悔過立改,盡出原金贖女歸其父。
三
顏、李反對宋儒強分體用,主張“體用兼該”“體用渾全”,故不太強調對體用范疇的劃分界定。朱子學以性理為體、形氣為用,顏、李與之相反,強調自然與人作為物質性存在的首要性,指出:“宇宙真氣即宇宙生氣,人心真理即人心生理。”(《習齋記余》卷一)他們所謂“實體”,泛指林林總總、氣運生化的物質世界與作為感覺體的有血有肉的人。他們諷刺那些向虛處用功的腐儒,侈談心性,游說方外,目中無人,目中無物,“聰明者如打諢猜拳,愚鈍者似捉風聽夢”,“無事袖手談心性,臨危一死報君王”(《存學編》卷一)。
在顏元看來,理學家標榜的“天命之性”實乃子虛烏有,人的機體及其功能就是“氣質之性”“非氣質無以為性,非氣質無以見性”(《存性編》卷一)。人有感覺器官就有視聽言動、喜怒哀樂和飲食男女,這天然合理,無可厚非。“氣質之性”雖各有差異,但不可謂惡,人的行為乃由“引、蔽、習、染”所致。顏元在肯定人的感覺欲望天然合理的同時,亦重視六行、六藝等道德修行的作用,他說:“六行乃吾性設施,六藝乃吾性材具,九容乃吾性發(fā)現(xiàn),九德乃吾性成就。”(《存性編》卷二)
“實績”指社會功效。顏元說:“世有耕種,而不謀收獲者乎?世有荷網(wǎng)持鉤,而不計得魚者乎?抑將恭而不望其不侮,寬而不計其得眾乎?”(《顏習齋先生言行錄》卷下)顏元否認傳統(tǒng)上尤其是宋儒所信持的義與利的對立。他認為,義乃利之和,后儒所云“正其誼,不謀其利”,乃大錯特錯,當矯之為“正其誼以謀其利,明其道而計其功”(《存性編》卷二)。侯外廬先生說:“顏元的經(jīng)世思想,首重民生的福利,和近代西洋‘最大多數(shù)的最大幸福’的市民階級思想是相似的。”(《中國思想通史》第五卷,第377頁)顏李學派是否屬于市民階級的思想,尚可探討,但其近似于功利主義的思想色彩是顯然可見的。
四
綜上所述,顏元、李塨的“實文”與“實行”屬知識論范疇,前者就知識的內容言,后者講的是學的方式與目的,“實”是知行合一的關鍵所在。“實體”“實用”既涉及宇宙論更關乎人性論,體用一致就一致于實。“實績”系社會倫理中的功利論,“實文”“實行”“實體”和“實用”皆以此為旨歸。顏李的實學反對高談闊論、心頭覺悟,而注重實習力行,就是說反對只“說”與“想”而強調“做”,反對停留在語言、文字和頭腦中,而把一切落實到行動中。他們最為看重的是社會的實際的效果,強調的是增進社會的整體福祉。
這樣,“實”如一條紅線,將“文”“行”“體”“用”“績”貫通起來,將教學、行為、自然、心理、倫理和社會諸方面打通。彼此互為因果、互為條件,環(huán)環(huán)相扣,構成了個性鮮明的經(jīng)世致用的實學。顏李學派的學者大都既是學者、思想者,又是生活于社會基層的勞動者。如顏元自幼年起就孤苦備嘗,琢以縲絏,煉以農圃,“耕田灌園,勞苦淬礪。初食薥秫如蒺藜,后甘之,體益豐,見者不以為貧也。”(李塨《顏習齋先生年譜》上)后為養(yǎng)老計,乃學醫(yī)。李塨雖出自書香門第,卻自少習射,青壯年時因力田不足養(yǎng)親,兼習醫(yī)賣藥,并開館授徒。這使得他們的思想落地生根,下接地氣,敦厚務實,散發(fā)著質樸氣息,成為中國傳統(tǒng)思想的百花園中的一株奇葩。
顏李學派的實學,盡管有學者所說的泥古、粗淺、過分倚重經(jīng)驗等理論短板,但其求真務實、實事求是的精神,體現(xiàn)了由傳統(tǒng)到近代轉型期的經(jīng)世致用精神,無疑是對封建社會末期籠罩天下的理學和科舉的一種糾偏,為后世廣泛接納科學精神和啟蒙思想作了必要的理論鋪墊。弟子王源說顏元“開二千年不能開之口,下二千年不敢下之筆”(《居業(yè)堂文集》卷八《與壻梁仙來書》),此語并非虛言,他們的某些思想對今人仍不乏啟迪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