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ww.chinarushang.cn 中國儒商 作者:作者為陜西省藝術研究所副研究員
東方式的寫實之美
上世紀70年代對兵馬俑的發掘與展出,在中國文化界乃至世界的文化界都是一件大事,被譽為“20世紀最偉大的考古發現之一”。它改變了人們以往對短暫的秦帝國的認識,并以此類推,擴延至對先秦、秦及秦漢以后文化的認識。
到了兵馬俑前,你才能感覺到一種震撼心靈的美,這種美是現實的,也是歷史的,仿佛幾千年前的人突然地復活。這種美首先是大:氣場大,氣魄大。秦始皇一統天下,鑄十二銅人立于咸陽,而兵馬俑更是以龐大的軍隊建制埋于地下。秦始皇開創了帝國,修筑萬里長城,也為自己死后修建了歷史上從未有過的死后城池。在古人看來,死亡是另一種復活,“作為肉體死亡之后不死的靈魂的世界,則完全是依據人世秩序的翻版,被鄭重對待。”(鄧福星《美術人類學》第105頁)
兵馬俑的寫實性在整個中國雕塑史上應該說都是前所未有的,每一個人的造型,每一片以索聯系的甲胄,頭頂的束發,筆直的身姿,都能使人聯想到古希臘、古羅馬的人物雕塑。中西方早期文化在對人的塑造上顯示了突出的寫實性,完全以真人的形態復原了真實的狀態!在秦人的觀念之中,對俑的真實性要求愈高,就愈加具備莊嚴地通往彼岸的意義。兵馬俑的寫實,凸顯出兩千年前的工匠,或可稱之為藝術家所具備的不遜于任何時代的人物塑造的把控能力。
兵馬俑陣容龐大,氣勢恢弘,在排兵布陣上費心思。一號坑是戰車與騎兵的混合隊伍,二號坑則是多兵種的聯合,三號坑是中軍指揮所。秦人尚武,“勇于公戰”,以百萬之師打遍天下無敵手,一統江山。在具體人物的塑造上,高級軍官頭戴鹖冠,外披彩色的魚鱗甲,內著雙重長襦;中級軍官頭戴雙板長冠,彩繪花邊的前胸甲或彩繪邊緣的齊邊甲。下級軍官則頭戴單板長冠,衣著相對簡單。普通士兵則分為穿鎧甲的重裝和不穿鎧甲的輕裝。
矗立在空曠的兵馬俑一號坑、二號坑、三號坑,你仿佛置身于兵陣之間。大風吹動起漫天的黃土,威武的戰士,身著五彩不一的衣裳,帶著關中漢子那種桀驁肅穆的表情,穿過歷史的隧道,向今天走來……
衣袂飄飄
色彩塑造個性等級
兵馬俑剛剛發掘時,每一個兵馬俑都保留著鮮艷的顏色—黑色的頭發、古銅色的皮膚、褐色的鎧甲、紅色的甲帶等,但出土后一接觸到空氣,外表的色彩很快就被氧化,顏色不到一個小時就消失殆盡,化作白灰。現今展出的兵馬俑,基本都是陶制的本色,如果仔細地觀察兵俑的細部,還有幾絲幾乎讓人看不見的雜色。
近幾年對秦俑一號坑發掘,再次出土了陶俑、車馬器、兵器、生產工具等各類文物,陶器和漆木器上均發現了不少彩繪,陶俑服飾上的顏色顯示了秦代社會的服飾狀態。柲、弩、鼓等各種器物上的彩繪也均有保留。陶俑彩繪的面積較小,但數量卻很多。兵馬俑三號坑是三個坑中唯一一個沒有被大火焚燒過的,出土時陶俑身上的彩繪殘存相對較多,顏色也比較鮮艷。
兵馬俑“千人千面、千人千色”,每一個陶俑都根據不同的身份進行了一定的個性塑造。它也是秦王朝軍隊“奮擊百萬,戰車千乘”的縮影和象征。兵馬俑中有黑色眼睛、灰褐色眼睛的,有的眼珠為紅色、瞳仁為黑色;還有級別頗高的將軍俑,鎧甲做工精細,邊緣處有彩繪圖案,腰部以下保存完整,鎧甲甲片小而精致。
在兵俑的塑造上,最為人們稱道的還是頭部的塑造,準確細膩,五官端正,惟妙惟肖,幾見真人。在秦始皇陵小型馬廄坑出土的跽坐圉人俑頭像,與現代人完全相像,顯示了精湛的造型能力。兵馬俑還發掘了比較特殊的“綠臉俑”,該兵馬俑通身彩繪,面部彩繪尤為完整,白色眼白,黑色瞳孔,雙眼炯炯有神。出土陶俑多為淡粉色,但這個陶俑淡綠色,尤其是臉部為綠色的緣由,引起了文物專家的爭論,至今未出定論。
兵馬俑的顏色究竟有多少?以武士俑為例,這一類型的俑以綠袍為主色,另配以粉綠、朱紅、粉紅,并以紫、藍、黃、橘黃、黑、灰、赭色為輔。綠袍上押紫色花邊,黑甲上押紅、白、淺綠色花邊,所用的顏料多為礦物粉末,調入黏合劑以增強附著力。
古人和當代人一樣,出于美化,出于等級,把色彩運用在服飾上,把對色彩的觀念表現在陶俑身上,這是他們對于色彩的一種最為實際的運用。追溯遠古,人們對色彩的認識憑的是一種直覺,絢爛紛繁的色彩現象曾被認為是大自然種種神秘力量的所在,也成為最早用來表達原始意識的重要標志。
龐大的兵馬俑陣容,一定要有一個巨大的作坊或工場,以及無數匠人的投入。已經出土的這幾千件兵馬俑中,大部分是采用陶冶燒制的方法制成,先用陶模做出初胎,再覆蓋一層細泥進行加工刻畫加彩,有的先燒后接,有的先接再燒。每一道工序中,都有不同的分工,都有一套嚴格的工作系統。當時沒有美術學院,也沒有雕塑院,只有從關中乃至全國各地抽來的匠人,集體意志與個人才能的即興發揮,現實情境與藝術情境的交融互補,使他們創造出了足以媲美古羅馬藝術的東方雕塑群體作品—兵馬俑。
俑的沿脈
寫實之中兼寫意
兵馬俑這個詞是當代人命名的,并不見之于以往的文獻。《史記》對秦始皇陵墓的描寫基本屬實,也有一定的想象地方:“始皇初繼位,穿治酈山。及并天下,天下徒送詣七十萬人,穿三泉,下銅而致槨,宮觀百官奇器珍怪徙臧滿之。令匠作機弩矢,有所穿近者,輒射之。以水銀為百川江河大海,機相灌輸,上具天文,下具地理。以人魚膏為燭,度不滅者久之。”秦始皇從13歲即位時就開始營建陵園,李斯主持規劃設計,大將章邯監工,修筑時間長達38年,投入的人力70萬人,天下之能工巧匠聚于此。
俑的出現很早,盛行于東周止于宋代,主要根源于中國古代“事死如事生”的喪葬理念。當代對不同時期陶俑、石俑的考古與發掘,是對中國雕塑發展的一個全面補充,而且是中國古代雕塑史不可或缺的珍貴實物資料。
商周時期的陶俑,樸拙簡單,無法與青銅饕餮的獰厲之美對比。春秋戰國時期的陶俑則簡潔生動。到了秦代,陶俑寫實與寫意兼容,完成了碩碩可觀的兵馬俑。秦王朝“西涉流沙,南盡北戶,東有東海,北過大廈。人跡所至,無不臣者。”“秦每破諸侯,寫仿其宮室,作之咸陽北坂上。”赫赫軍威,隆隆儀表,兵馬俑作為秦王朝龐大軍隊的縮影,極盡當時人的工藝與想象。
仔細觀察,兵馬俑的造型與同時期古希臘的造型有相似的特點,也有不同之處。它基本以關中、中原人為原型進行刻畫,也有大量的北方胡人的形象,在寫實中透著寫意,精雕細刻之中又不乏寫意概括,其形體基本與人同高,五官適度,胡須隨人,發絲清晰,人物所處情境真實。從視覺上,遠看形象明快、清晰,近看并不覺得失實。人物形貌的多樣性、個性化烘托了整個軍隊的威武雄健及生活本身的多樣性的組合。從當時的工藝上看,陶俑、陶馬有朱紅、粉紅、粉綠、粉藍、棗紅、粉紫、中黃、橘黃、白、黑、赭等多種顏色組成,多重多樣的顏色構成了一幅壯闊奔涌、威武雄壯的軍旅場面。
美術評論家劉驍純曾說過,秦俑雕塑群整體的宏偉磅礴和強烈的抒情性,與局部的嚴謹精細和寫實的技藝性形成鮮明的兩極。的確,人們到了兵馬俑坑道前,都會被那種恢弘的場面所感染。“秦王掃六合,虎視何雄哉!揮劍決浮云,諸侯盡西來。明斷自天啟,大略駕群才。”(李白《古風》)千年以前大詩人的詩句已淋漓盡致地說盡吾輩之所感、所想。
兵馬俑顯示了一種深刻的美學意義,這種美學,既不在孔孟的理論里,也不在老莊的禪道中,它是生活的美學,是在嚴酷的戰爭中所體現出來的陣勢,它更是平民底層的藝術創造。千百萬的秦兵驍將創造了秦人征伐獨霸的歷史,而能工巧匠們又把他們復活在了地下,靜靜地注視著千百年來的人們。
(作者為陜西省藝術研究所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