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ww.chinarushang.cn 中國儒商 作者:張鵬
1925年,滕固在《中國美術小史·弁言》中談到,該書的撰寫初衷,是他在上海美專任美術史教席之時,為緊迫的授課需要而援筆疾著。同為美術史教師,我對文中“同學中殷殷以中國美術史相質難,輒摭拾札記以示之”一句深獲感觸。殷殷者,眾多而勤懇之狀。品讀此句,腦際浮現出一群青年學子圍攏老師熱烈提問與求教的場景,可以想象,身置此景中的教師是何等欣慰。這個場景,也讓我將美術史的書寫、研究和有關教師、教學的思考系于一處。
20世紀初,是中國現代學科意義上美術史的發軔期,此后它經歷了從草創到初步發展的過程。頗具意味的是,這一過程中,很多我們熟知的中西美術史著作,皆是以教材形式編寫并與學校美術教育融為一體的。除上述滕著外,還包括此類教材的肇端之作——姜丹書編的《美術史》,又如陳師曾《中國繪畫史》、潘天壽《中國繪畫史》、余紹宋《中國畫學源流之概觀》、傅抱石《中國繪畫變遷史綱》、傅雷《世界美術名作二十講》等等,皆為此屬。這一現象,暗示出20世紀早期美術史研究與美術教育的內在通聯,也蘊藉著一個更溫暖而形象的話題:如何從這些前輩美術史教師身上,感知他們對待教育和學術的責任與情懷,并將之綿延、倡揚于當前的學院藝術教育中。
重畫家實踐、不重教師傳道授業的風氣,在美術界由來已久。但這無損美術史教師之責任、情懷與尊嚴。美術史教師的責任,宏而論之,最宜遙承北宋張載所言“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恭肅而高遠。相較于我國積淀深厚、文脈流長的傳統文史哲學科,美術史學科尚在髫齡。在這個隨處洋溢著新生活力的領域里,有若干學術空白值得填補,也有諸多真實、有益的問題亟待探究和解決。美術史教師應該虔敬領受這一學術使命,將自身與后學凝聚為一支堅實的研究力量。學科濫觴期的前賢們,在編課本、教后生的職守中,構建了這一學科的雛形骨架,而脈息的傳承和壯大有俟一代代同行的砥礪開拓。這份學者的責任,直接維系著中國美術史學在今天和未來的良好發展,也保證其在國際藝術史語境中卓然屹立、與歐美學者對話爭鳴成為常態。
美術史教師具備最樸素的教師責任。正如前輩們編撰教材之舉,為學科立本張目,導夫先路的是教書育人和知識傳播的召喚,隨后才是與之共生的學術思考。高校美術史教師面對的學生是國家未來的藝術人才,他們會在藝術疆域的多個空間里自由馳騁,而美術史論課堂給予他們的,正是堪比搖籃里“第一口奶”的知識養分和思維品質。當前藝術專業院校內,還存在某些不重視美術史論課程的現象和論調,認為這是美術技法課程的補充和裝飾。此類謬見,經不住歷史和現實審視。因為藝術家在技法磨礪和語言錘煉之外,最需要讀書修養和文化視野。美術史上許多名家如吳昌碩、黃賓虹等,都是在學養和經驗積累漸入深厚的晚年,才突破技法拘囿,以學化藝,自鑄一格。時下不少優秀藝術家都感嘆上學時讀書微薄,以致強弩之末,畫藝后勁難繼。由此可知,美術史教師這一傳道授業的教師本位必不可缺。從另一角度說,為踐履好這一責任,也需要教師自身持久加固和更新知識系統,除了征引那些可以快捷激發學生興趣的前沿話題,還要有意識地幫助學生構建基礎知識架構,這其中,對傳統美術史內容的傳授尤為重要。當今諳熟傳統中國畫筆墨之道并能以之臧否畫作的美術史教師越來越少,課上很少或不會精講具體的美術作品,帶學生看畫展也往往是走馬觀花一過了之。這種現象有悖于教師的責任,長此以往,匯聚著傳統文化精粹的筆墨學問也幾成“絕學”。美術史教師要在充實自身的同時引導學生勤學勉思,蓄養識見,培育藝術人才的知識厚度和思想高度,使其將來邁入無愧時代的優秀藝術家陣營成為可能。以高遠的理想責任投入切近的教書育人中,方能弦歌不輟,人文日新。
美術史教師還應擁有一膺真誠而熾熱的情懷。這情懷包含著審美的敏銳和文人的精神。最出色的美術史課堂,是以對經典藝術作品的精妙講述為核心的,因為藝術作品的獨特魅力就在于其文獻和美學的雙重價值。美術史教師對作品的精微感受和鑒賞,是其與藝術家創作的心靈對接,在這個層面上,真正讀懂作品并能帶領學生真切而深入地感受作品,是教師的審美情懷之映現。穩健的學理之上,足見情采飛揚。美術史的課堂,還根植于一個深閎、遼遠的文化場域,它期待教師能在文化和思想史背景上建言施論,啟迪學生深滋文化甘懿之濡潤,這就要求教師本身須飽具文人精神和文化底蘊。沈左堯曾回憶抗戰期間在重慶中央大學聽傅抱石講授中國美術史的情形:“他根本不帶講稿,對一部中國美術史爛熟于胸,如豐沛泉源,滔滔汩汩,無盡無休,道來如數家珍……我在校那四年,這部美術史尚未講到一半。后來聽校友談起,先生直講到五十年代方告結尾。這部書為何如此長?因為先生講授時縱橫捭闔,實際上包含了通史和文學史。”通貫了文化和思想史的美術史,自然更具敦厚與豐贍之美。
傅雷曾為《上海美專新制第九屆畢業同學錄》作序云:“諸君子來學三年,方入門而遽言別;其亦再思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作個人之修積,為創造新中國藝術之準備歟?抑獻身教育,為宣傳藝術福音之使徒歟?風云險惡,田園久荒,正諸君子努力墾殖之秋,幸無負此偉大有為之時代也可。”縱觀今日,“偉大有為之時代”同樣呼喚著銘記時代、奉獻人民之新藝術的誕生。斯道巋巍,美術史教師責無旁貸。(張 鵬)
(責任編輯 王小寬)